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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宴

贠靖分享

  乡宴

  贠靖

  在我的家乡,人们管吃宴席叫吃颜色。我至今不清楚为什么要叫吃颜色,或许是因了那宴席常被冠以红白喜事吧。又或许是因了乡里人的日子太过苦焦,素常难得一见荤腥,只有到了宴席上,方才大开眼界,大快朵颐。一般人家的宴席,再不济也该是四凉八热的。有那家境殷实点的人家,都是七碟子八大碗,也有摆十三花的,令人眼花缭乱,目不暇接,因而就叫吃颜色吧。

  我是吃过乡里宴席的。族里有人家中婚娶,提前几个月便张罗着操办宴席。临近过事,又每家请了一个人去,商议如何待客。诸如谁来当总管,谁来收礼,谁来管账,谁负责请人吃宴席,谁负责执席,谁负责端盘,包括谁负责烧蒸锅,一应的杂事都得定下来,然后各执其事。尤其是负责请人吃宴席的,要选稳重细心之人,提前列好了名单,拿了香烟一一去请。乡里人很看重礼节,在他们看来,待客待的就是一个礼节,一个脸面。席口薄厚没人说啥,但若招呼不周,那就是主家的不是了,是要被人从头到脚议论数日的。

  还有,过事的时候动哪些人,是动全村,还是只动本家本族的,也得定下来。一般人家过事,本家族人,也分远近。远的分枝,每家动一人,只有近分枝的才动全家。

  那一次族人家里过事,因是近分枝,我母亲被从地里喊回来,叫了去帮厨。她提前叮嘱我姐和我妹,到了那里要机灵一点,若是有席口就麻溜地坐上去,千万不能磨叽。待客待的就是别处来的客人,本家本族的,是没人招呼的。乡村的宴席都是流水席,一拨人吃完了下来,一拨人就上了桌。

  父亲去吃宴席时带着我,印象中我刚坐上桌,母亲便从才出锅的蒸笼里抓

  了一个热馒头,夹上一片肥肉,过来塞进我的手里。我咬了一口,满嘴流油,嘴唇也油光发亮。等宴席的凉菜热菜上齐,执席的堂叔喊一声都动筷子吧,我手里握着筷子,竟不晓得该从哪里动筷。

  父不停地夹了鱼呀肉的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,我没吃几筷子便觉肚子撑了,吃不下去了。回到家父亲一个劲地抱怨母亲:都怪你,不该一到那便给娃手里塞一个肉夹馍,你也不想想那多腻呀,害得娃一桌子的好菜也没吃上几口。

  我母亲笑笑,她摸摸我的后脑勺说,这哪能怪我嘛,要怪也该怪咱家日子过得不赢人,害得我娃肚子里淡汤寡水的,盛不住二两油花花么。

  早些年乡里人日子过得都不如意,那时摆宴席,大多数人家都以土豆红薯、白菜萝卜栽桩,能凑几碗算几碗,也没多大讲究,肉刮得要多薄有多薄,就像撒胡椒面一样,零零星星地撒在上头,到了桌上常常一扫而光,盘子吃得比脸还净。有的人家,没钱沽酒,就打来一桶凉水,放上几粒糖精,再兑一些酸醋进去,便当作甜酒来喝。后来日子好过了,又都杀猪宰羊,像比赛似的,看谁家的席口薄,谁家的席口厚。这时人肚子里的油也厚了,大鱼大肉的,端上来一筷子没动又原封不动地端下去。反倒是那些清淡的菜蔬有些受欢迎了。

  乡村宴席上,每一道菜虽不是贵重之物,但都精雕细琢,将菜与食物的本质还原到极致。在乡里人的骨子里,浪费就是对食物的大不敬,只有将每一道菜蔬做到极致,激发出其内在的灵魂和本真的原香味,让食客们食欲大开,吃光喝净,方显厨师的本领。到了宴席上,厨师们比拼的就是刀工。那土豆丝片得就像纸一样薄,拎在手里能照出人影来,看得人眼都直了。还有代代

  相传的绝活,平时只是听说而已,只有到了宴席上才肯拿出来示人。比如蒸鲤鱼,看着没是么特别之处,但到了厨师手里,划上几刀,蒸出来,用热油一炝,鱼肉便慢慢地翻卷起来,奶白奶白的,像花儿一样,令人不忍下筷。

  宴席上受孩子们欢迎的还是蒸碗。而蒸碗中颇受青睐的则是红烧肉和甜盘子。红烧肉以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为制作主料,碗底垫有炸红薯,色泽红润,肥而不腻,香甜松软,入口即化。甜盘子以糯米为主料,上面盖有一层红枣,条件好的,还撒上少许青红丝、葡萄干,浇上蜂蜜,看上去甜糯诱人。有不懂事的孩童经不住诱惑,不等开席便伸岀筷子去夹,常被大人一筷子挡了回去。待到开席了一声吆喝,眨眼工夫一盘甜香诱人的糯米便风卷残云般被一扫而光。这也是乡里人对食物、对宴席的一种至高无上的致敬。

  我的父亲,是一位精明的乡间能人,也是乡宴上的常客。每逢乡里人家操办红白喜事,但凡能沾亲带故,扯上点关系的,他都要随了份子,前去捧场。为此,我母亲逢人便说,他是穆桂英挂帅,阵阵到。

  吃完宴席回来,父亲总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品评一番的,谁家的宴席薄了,谁家的厚了,谁家用心了,谁家没用心。听的人有点头的,也有摇头的。这时母亲就说,别听他胡诌,他说那话要么夸大其词,要么胡说八道,传到主家耳里,不定咋想呢,大伙权当他啥也没说,就让一阵风刮了吧。众人便笑笑散去。

  而有一年的宴席,却让父亲心里很不痛快。他说,以后再也不吃宴席了。

 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:住在镇上的会计伯突然回村来摆宴席,给他刚岀生的孙子过满月。我母亲说,这个份子一定得随,而且要多随一些,因为他会计伯那些年没少照顾咱家。我母亲说的大概是生产队记工分那档子事儿。

  她说那时我们兄弟姊妹尚小,她常趁岀工的人不注意,溜回家来给我弟和我妹喂奶。对此,会计伯总是睁只眼闭只眼,给计满工。

  我父亲也举双手赞成,他说这个份子是该随呢。问题就岀在我的父亲他没有去会计伯家,而是偷懒耍滑,托人捎了份子。他走到门口,遇到我的堂哥,半开玩笑半戏谑地问了一句:瞧你怂着急忙慌的,是去投胎呀?我堂哥说,这不,会计伯得了一个稀欠孙子么,我寻思着过去随个份子,闲着也是闲着。我父亲想都没想就从兜里掏岀十块钱递给他说,那我就不去了,干脆你替我也捎个份子吧。

  要知道,一般人家办红白喜事,我那精打细算的父亲,他抠抠索索的,顶多也就随个三五块钱的份子。一下拿出十块钱来随份子,可见他对此有多么重视。或许他是想宣示我家与会计伯家的关系不一般。但他怎么也没想到,这件事中间会岀了岔子。他说,这不是耍笑人呢嘛!

  份子捎去后,我精明的父亲,他连早饭也没吃,便坐在家门口等着会计伯打发人来请他去吃宴席。一边等一边朝村口张望着,嘴里小声哼唱道: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,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……

  等了半晌,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。我父亲心里便有些犯嘀咕,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。或许他是在想,会计伯家的满月宴请的人一定很多,难免会有所耽搁,就不妨再等等吧。

  法国剧作家尚福尔说过,大自然让聪明人和傻瓜一样拥有幻想和错觉。

  我母亲问:不会是份子没捎到吧?我的父亲他头摇得像拨浪鼓:不会的,不会的。我母亲说,怎么就不会了,谁不晓得他会计伯那人心细得像针眼,份子随到了,他怎有不差人来请的道理。停了一会又说,要么你去问问你那

  个不着四六的侄子吧。我精明的父亲,他蹲在地上,看看我母亲说,我才不去哩,要去你去。搞得好像人家要黑了那份子似的。那谁,他是有些大大咧咧的,但遇到事上从不马虎。再说隔墙住着,又是本家侄儿,话说破了,若是问题不在人家那儿,你说以后还怎么相处嘛?

  我母亲又问:那你说咋办呢?也不至于瞎子点灯,在这瞎揣摩吧。万一没捎到,总不能让他会计伯说咱不懂礼数吧?我的父亲,到了紧要处,他就挠着头不说话了。

  我母亲没好气地说了一句,你平时不是能得很么,这才多大点事儿嘛,瞧把你给难怅的,像生娃一样!平日的精明劲儿都跑哪去了!

  眼看到了吃饭的时间,还是没人来请。我精明的父亲,他明显有些坐不住了,在院子里转来转去,心急如焚。我母亲有些生气:叫你去问你不去,你是鬼岀秧哩,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,晃得我心口疼!你怕得罪你侄子就不怕得罪他会计伯呀?连账都算不明白!

  我精明的父亲他这会心里叫苦不迭,不停地捶着腿,他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情会让他给办砸了。

  直到日头偏西,估摸着,宴席也该散了,我的父亲他望眼欲穿,还是没人来请。他紧紧地攥着拳头,头上流着虚汗,站在那两腿不住地发抖,若不是我母亲眼尖手快,上前扶住,他差点跌坐在地上。

  这时,我的堂哥吃完宴席,红光满面地,捧着圆滚滚的肚腹,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。到了我家门口,他停下来,扭头瞅了一眼我可怜巴巴的父亲,惊奇地问:咦,叔,您咋没去吃宴席哩?那天会计伯接了份子钱,还说您重情重义,他得记着,到时安排人专意来请。

  我精明的父亲,他听我的堂哥这么一说腿就不抖了,喃喃自语道,我就说嘛!

  那问题到底岀在哪儿呢?他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瞅着我的堂哥:没人来请呀,我从早上等到现在,连狗大一个人也没见!

  不会吧,我的堂哥眨着眼,他也有些莫名其妙。

  叔侄俩正犯着疑惑,村会计家的侄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,到了我父亲跟前,忙不床迭地陪着不是:叔,实在抱歉得很,让您等急了吧?都怪我,本来是要来请您过去吃宴席的,没成想走到半道上,遇上几个打扑克牌的,一时只顾了看热闹,就把正事给抛在了脑后,忘得一干二净。这不,回去就让我会计伯劈头盖脸给训斥了一顿,连口水也没顾上喝,就跑了过来。

  我精明的父亲,他听了咧嘴笑笑,打着哈哈道,那啥,没事,只要心意到了就成,都忙忙的。他笑得很难看,像哭一样。

  会计伯的侄子也一脸的无辜。他瞅瞅我的父亲又瞅瞅堂哥:您看,都这个时候了,您一定还没吃呢,就随我过去赴宴吧,不然我回去也不好交待。堂哥也在一边跟着附和道:您就去吧!

  我精明的父亲,他站在那里,有些进退两难。他觉得他就像一个傻瓜。会计伯的侄子朝堂哥递了个眼色,堂哥催促道:您还思量个啥呀,就麻溜地去吧,别让人家在家里等着!

  我可怜的父亲,他朝院子里瞅了一眼,我母亲正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纳着鞋底,她扭过脸去瞅着别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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