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伴总说我没说“我爱你”
老伴总说我没说“我爱你”
文/李想还有
记得晨露还凝在阳台护栏的铁锈上时，我正往砚台里注清水。松烟墨是前日在文房铺挑的，研起来沙沙轻响，像极了《诗经》里“如切如磋”的古意。老伴从客厅掀帘出来，手里捏着本卷了脊的教育杂志，“你看人家家长群里，年轻爸妈张口闭口都是我爱你，你这一辈子，怕是把这三个字研成墨汁了。”她的声音带着点秋阳般的暖嗔，却把刚烫熨过的米白衬衫轻轻搭在藤椅扶手上——那是怕我起身蘸墨时碰翻了砚台。
我将章草《急就章》的帖铺开，宣纸泛着陈年的米黄，是去年在徽州老宅收的。《庄子》里说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，这宣纸大抵也是懂的，从不说“我能承墨”，却把笔锋的提按顿挫收得愈发分明。年轻时她在摩天岭煤矿子弟学校教语文，总说“粉笔灰能蚀嗓子”，于是每个放学的黄昏，案头准泡着杯胖大海。青花茶杯裂了道细纹，是当年她替学生挡落石时磕的，我却总说“这裂纹像隶书的波磔”，每天用细布擦得莹亮。那时她也没问过爱不爱，只把茶杯往我练字的案头推半寸，看我蘸着茶水润笔，就转身去批改作业本，红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，倒比“我爱你”更清亮。
客厅的梨花木桌上，摊着她备了一半的教案。蝇头小楷写在竖格稿纸上，是给三年级讲《论语》选段的——“贤贤易色”那章，她总说“小孩子不懂大道理，但得让他们知道，尊重比花言巧语金贵”。去年冬月她犯咽炎，我翻出《遵生八笺》里的古方，把川贝捣得如酥似雪，一层糖霜一层梨片地码进砂罐。那罐川贝雪梨温在灶上时，甜香漫过整个厨房，让我想起陆凯“江南无所有，聊赠一枝春”的句子——有些暖意，原是不必说破的。就像案头那方端砚，从不说“我能蕴墨”，却在磨穿的砚堂里，藏着三十载晨昏的墨香。
傍晚临《平复帖》时，她又提那茬。“楼下王老师的老伴，昨天送了束康乃馨，你再看看你。”我正蘸着宿墨补笔，笔尖的飞白勾破了纸角，她已从笔筒里抽出支新的兼毫。笔杆缠着防滑的蓝布条，是她用旧校服改的，当年我借到安全监察局做安全管理牌板，她总说“长杆笔磨手”，连夜缝了这护腕。她替我换笔时，指尖在笔锋上轻轻拢了拢，那力道柔得，像给刚发蒙的学生正握笔姿势。“写章草也得惜纸，跟年轻时一样毛躁。”语气里的数落，软得像暮春的柳絮，我忽然想起老子说的“大音希声，大象无形”，原来最深的牵挂，从不是挂在嘴边的。
夜里整理旧拓片时，台灯的光晕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。那是套《曹全碑》的残拓，当年她在乡村小学教书，教室漏雨，她把拓片裹在棉袄里，自己淋成了落汤鸡。后来我总说“这拓片有墨香，还有你身上的皂角香”，她却嗔我“酸文假醋”，每天替我把拓片按页码理得整整齐齐。就像案头的绿萝，顺着笔架往上爬，从不说“我在陪伴”，可新抽的嫩芽，总朝着我练字的方向。
她翻着我临的《十七帖》，“你说当年校长做媒，问你愿不愿意，你就写了个‘诺’字，现在想想，真亏。”我望着窗玻璃上我们的剪影，想起《周易》里“同心之言，其臭如兰”的话。那年她带学生去山里踏青，暴雨冲断了桥，是我背着孩子们蹚过齐腰的洪水，她在岸边举着伞，把我的章草字帖紧紧抱在怀里，生怕淋湿了半分。就像院里的老梅，腊月开花时从不说“我很香”，可满院的清冽，早把心意传得比风还远。
今早她又翻出那本教育杂志，指着“爱的表达”专栏给我看。我正研着新收的徽墨，把墨锭在砚台里顺时针转着圈——她总说“这样研的墨匀”。“你看这上面说，不说我爱你就是情感缺失。”她的声音软了些，像初秋的风拂过晾晒的教案。我把研好的墨汁往她砚台里倒了半池，“试试这松烟，写小楷润得很。”她提笔写了行“温故而知新”，墨色在宣纸上慢慢晕开，我伸手替她拂去袖口沾的墨点，指尖触到她手腕上的银镯子，那镯子是我用第一个月退休金买的，内侧刻着她的名字，三十年了，被摩挲得比月光还亮。
阳台的绿萝又爬高了些，卷须缠着晾衣绳。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说那句。有次她在灯下备《诗经》课，把“执子之手”的注释写得密密麻麻，银发在台灯光里泛着霜，我张了张嘴，却看见她把我写废的章草纸，裁成了小方块当便签。话到嘴边，倒成了“明天去文房店，给你买支狼毫小楷笔”。她抬头时，眼里的光比台灯还亮，“老胳膊老腿的，用啥新笔”，可第二天，却把那支磨秃的紫毫，仔细包好收进了笔帘。
夜深了，她的呼吸匀得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。我替她把滑落的毯子往上拉了拉，月光正好照在她摊开的《说文解字》上，“爱”字的注释被她用红笔圈了——“行皃，从夊㤅声”。忽然想起佛经里“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”的句子，爱这东西，原是要行出来的，不是说出来的。就像那方老砚台，不用炫耀“我是端溪石”，懂的人，一摸砚池的温润，就知藏着多少晨昏的墨香。
明天去早市，得记着买两刀红星宣纸，要四尺单宣，她写教案最爱用的那种。至于那句“我爱你”，就让它跟着《兰亭序》的摹本慢慢渗吧——有些情意，渗在纸里，比说出来更绵长，像这案头的墨汁，默默把字迹洇进时光里，从不说什么，却让每一笔都透着心尖上的暖。
2025.7.26
作者姓名：李树渊
